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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旅行
羽兮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快到乐山的时候，天色阴沉下来。
这是我和陈欣的最后一次旅行了，旅行结束以后，我们将不再是夫妻。
这班从成都新南门车站发出的中巴，出发时只有五名乘客，途经眉山下了一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我、陈欣、老秦，还有一个坐在我侧前方的女孩。女孩二十出头，灰蓝布上衣，挎一个洗得发白的淡绿色书包，齐耳短发，别了一枚黑色的发夹。陈欣坐在驾驶员旁边的位置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老秦裹一件风衣，躺在后排呼呼大睡。老秦是我和陈欣共同的朋友，为调解我和陈欣的关系，专程赶到成都，我们却心平气和地拉他去看乐山大佛。
我和陈欣六年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谁也不曾料到的。此前，我一直以为，我们虽颇多矛盾，但总的说来，感情还是比较稳定的。因此，当她平静而决然地向我提出离婚时，我一下子懵了。
我对陈欣说，是我不好，这些年一直忽视了你的感受，伤了你的心，但我愿意改正，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陈欣挣脱我的怀抱，摇着头，泪流满面地说：“不可能的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俩最根本的问题不在这里。我早已经不爱你了！”那晚下着很大的雨，虽是八月天气，我却如坠冰窟，全身颤抖。当我意识到一切努力都已于事无补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整整一个多月，才从激荡的情绪中平复下来，同意以和平的方式分手。毕竟夫妻一场，何必非要弄到血淋淋的地步呢？我们以旅行结束婚姻。
女孩一直在低头读一本小说，不时地转头看我一眼，又看看坐在前面的陈欣。在乐山下车时，她怯怯地问我们是不是去大佛寺。我说是的。她说，我跟你们一起好吗？我一个人，有点怕。我说没问题，她很高兴，连说谢谢。
我们从大佛的后山，东方佛都正门进入，这是近年来才开发的一个景点。一路上，女孩若即若离地和我们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多数时候，我和老秦并肩而行，陈欣背一个小小的坤包一个人走在前面，两手插入上衣口袋，东张西望，显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偶尔我和陈欣走在一起，老秦跟在后面。三个人都故作轻松，好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然而我的心情始终是悲戚的，伤痛如潮水一样断断续续涌来：旅行结束以后，我们将不再是夫妻。——这是我必须接受的现实。
过了东方佛都，进入了乌尤山景区。乌尤山四面环水，孤峰卓立，山顶一寺，名曰乌尤寺。山下长廊，有商贩摆摊设点。由于不是旅游旺季，显得生意清淡。见有客人来，马上热情地招呼，向我们推销各种纪念品。我们在一个小吃摊前坐下，要了凉粉凉面，并邀请女孩跟我们一起，女孩谢绝了，一个人到长廊的尽头观赏风景。几个皮肤黝黑的轿夫围过来，竭力鼓动我们坐他们的滑杆，二十块钱抬到山顶。老秦把价钱砍到十元，轿夫们爽快地答应了，喊着号子，兴奋地启程。我的滑杆走在最前头，陈欣紧随，老秦殿后。山路曲折蜿蜒，滑杆如履平地。我抽冷子看了一眼陈欣，陈欣面无表情，象条虫子似的蜷在滑杆上。我忙把头掉向一边，做出冷漠的样子。女孩不坐滑杆，坚持自己走上去。
乌尤寺临崖而立，寺内古木参天，崖下浊浪翻腾，大渡河、青衣江、泯江三江合流于此。凉风习习，冉冉升起一团团氤氲的雾气。我们先去大雄宝殿，陈欣上了一柱香，对着佛像拜了三拜。女孩随后进来，端端正正跪拜了三次，接着又双手合十，虔诚地跪立祈祷。老秦不信佛，百无聊赖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我奉行见性成佛，从不烧香跪拜。出于对释迦牟尼的敬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从大雄宝殿出来，再去罗汉殿。500罗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代表了三界芸芸众生。游人依照各自年龄，随意数起，数到的那一尊罗汉，据说便是自己的真身。陈欣数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老秦数到的是青衣书生，我却是面目狰狞的罗煞。
下山时，陈欣眼睛潮红，见我在注意她，又迅速恢复了无所谓的表情。悲伤再次袭来，一阵揪心的痛楚。老秦为了活跃气氛，怪声怪气地念了一条手机短信息：“大海啊，全他妈是水；蜘蛛啊，全他妈是腿；辣椒啊，真他妈辣嘴；认识你啊，真他妈不后悔！”我们都忍不住笑了。
路过麻浩渔村时，游客逐渐多起来。女孩试探着问陈欣：“我总觉得见过你们俩。”“哦？”“真的！在车上我就觉得面熟。对了……你们在人民商场买过衣服……几个月前。是不是？”“呀，还真是的！莫非……”陈欣一脸惊喜，指着女孩，又看看我。“我就在那里上班啊。”女孩说。“啊！想起来了！我们买了一条牛仔裤。你是那个专卖店的售货员对不对？”
真有缘啊！我们都激动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文香。”“文香文香，一脉心香，好清雅的名字。”我赞叹道。女孩羞涩地笑了：“是不是很好笑？听起来就象熏蚊子的那个蚊香。我的爸爸妈妈都信佛，才给我取了这名。我们一家都信佛，你们也信佛的吧？”文香说话的神情，就象庙里的尼姑一样素淡恬静，果真人如其名。
文香说，她家在卧龙自然保护区，家里排行老幺，两个哥哥都在务农。并邀请我们去卧龙她家作客，还写了她的CALL机号码。文香说我们一看就是好人，在车上就想跟我们搭话，又怕不理她，没想到这么随和。一抹淡淡的檀香从林中飘来，顿觉神轻气爽，大脑如被滤过一般明净纯和。气氛融洽起来。陈欣和文香亲密无间地交谈着，我和老秦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话。一时忘却了此行的悲壮色彩。
我们穿过茂密的竹林，看到一条长长的亭廊，亭廊之侧，是一面刻有佛像和经文的石壁，还有一个大大的 “佛”字。游人纷纷驻足，距“佛”十米处，蒙眼摸佛。摸到的，说明与佛有缘。文香摸到正中，惊喜万分。陈欣只摸到左下角，我和老秦都连边都没沾上。
前面突然喧哗起来，大佛硕大的头颅兀地凸现眼前！不经意间，我们已到达栖鸾峰顶，脚下就是百米深崖，大佛端坐崖壁，滔滔江水雷霆万钧地从他的脚边流过。大佛的眼睛奇大，表情似笑非笑，似忧似怜；仿佛凝视着极远的远处，又似端详着极近的近处；慈悲里显出威严，平和中透着肃穆……我们被这气势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欣神思恍惚，说要坐到栏杆上去。我说你不要命了吗？太危险了！陈欣一意孤行，我火了，一把抱住她，把她硬生生地扯下来。陈欣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神里游离着一丝说不出是愤怒、讥讽还是绝望的东西。我的心被刺痛了，悲怆得难以自己。老秦忙打着哈哈圆场。
大佛右侧的石壁，自上而下盘绕着一条险峻的栈道，这便是著名的“九曲栈道”了。我们沿栈道下行到大佛脚底。栈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左侧，巍巍大佛压迫而来；右下，湍急的江流咆哮如雷。人在栈道上，会产生一种急速拖拽的晕眩感。我和老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护在陈欣前后，生怕她突然跳下去。其实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陈欣非常平静。从提出离婚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这么平静——近乎冷酷的内敛和自制。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悲哀，这个和我共同生活了六年、外表柔弱的女人，我对她究竟了解多少呢？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晚她说的话：“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早已经不爱你了！”爱情！爱情！什么是爱啊？我仰天长啸。难道这六年以来两人共同的经历就这么轻轻带过，不值一提了吗？陈欣苦笑：“你我都已经老大不小了，何必再这样蹉跎下去？”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悲愤地质问。陈欣无限悲悯地看着我，说：“你不明白的！我想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我。因为，我俩不是同类。”
我们在大佛的脚底合了影，再从凌云栈道上行，经过松韵亭小憩，重回到栖鸾峰顶。骤雨翩然而至，白亮亮的雨水从江面上横扫过来。层层松涛，叠叠青峦，远远近近的风景转眼变得模糊不清了。游人们狼狈逃窜，我们随争先恐后的人群涌进了凌云禅寺。大殿里，风声、雨声、人声嘈嘈杂杂地交织在一起。香烟缭绕，悠扬的梵乐不紧不满地唱着《波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赶紧背过脸，向殿外走去，装作看雨景。那一刻，我甚至有了出家的冲动。但我还是竭力控制住了情绪，趁人不注意擦去泪水，若无其事地回到殿内。老秦正在和文香热烈地交谈着，陈欣则在欣赏一幅千手观音图。
从大佛出来，已是下午四点半点。文香还要去峨眉山，她有同学在峨眉县城工作。分别时，大家都显得依依不舍，文香遂提议我们与她同去。“这么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反正这么近，不去太可惜了。”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就欣然答应了。文香高兴得拍起手来，她是一个单纯朴素的女孩，并没有看出我和陈欣貌合神离的关系，我们也不想让她知道。
我们先去乐山城里吃了豆腐脑和牛肉饼，再搭上开往峨眉的班车。上车后我就倒在座椅靠背上睡了过去，醒来已到了峨眉县城。文香去找她同学，我们找旅店投宿，大家相约次日凌晨在旅游客运中心汇合，一起上金顶看日出。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条件简陋的旅店，登记了两间房。陈欣毫不犹豫地拿了其中一把钥匙，眼神明确无误地表明，今晚她要一个人睡。老秦不识时务地问我怎么不和她一起，我瞪了他一眼，心口象被剜了一刀，空空洞洞的痛。
老秦邀我们逛夜市，顺便买一件御寒的衣服，已是入秋时节，山顶会很冷的。陈欣买了一件鸭绒服，老秦和我一人买了一件毛衣。又去街边大排档吃宵夜。陈欣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从她的表情，谁也无从得知她内心的想法。几年前，我们是那么心照不宣，水乳交融，而今竟然形同陌路。我心中充满了无法释怀的惆怅，不敢多看她一眼，低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但是今晚，我不能喝醉。
凌晨四点，旅馆的服务员把我们叫醒，的士是昨晚联系好的，二十元钱把我们送到峨眉山脚下，再转乘旅游客运中心的中巴上山。我们选了最便捷的登山线路：从客运中心出发，沿50公里的盘山公路直达后山的接引殿，再由接引殿徒步上金顶。若能赶在六点前抵达金顶，天公又作美的话，便可看到云海日出。
出乎意料，文香爽约了。我们等了二十分钟，文香还有来，只好买了三张车票先走了。老秦一脸遗憾，我和陈欣遂取笑他，是不是对那女孩有意思了。老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冷不防给了我一拳。
车在黑魆魆的盘山路上行使，忽明忽暗的车灯，使人觉得仿佛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中航行。到达接引殿时，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寒雾扑面而来。我们都忍不住打起了寒颤，赶紧租了厚厚的防寒服。接引殿有缆车直上金顶，我们询问了寺里的僧人，徒步上去也不过一个小时，遂决定走上去。
我们冒雨沿陡峭的山路攀登。树林吸饱了雨水，豆大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我们身上。石板路被水浸湿，染成了深褐色。高耸的云杉，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林里弥漫着落叶和泥土潮湿、腐败的气息。这样的天气，云海和日出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只爬了约三十分钟，陈欣就走不动了，提出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停下来。老秦喘着气，念了一首歪诗：“人说峨眉天下秀，我说峨眉秀个球。不是你们闹离婚，哪个舅子到此游！”又说：“真服了你们两口子。人家都是蜜月旅行，你们来一个离婚旅行。人家结婚有证婚人，你们把我拖来，就象个离婚证人似的。算了，我看你们还是别离了吧。”老秦性格憨直，口无遮拦，我和陈欣一时黯然无语。忧伤的情绪如同深谷的迷雾，弥漫开来。
快到山顶时，雨停了。我们一鼓作气登上峰顶。
身着防寒服的游客象企鹅一样成群结队地守候在山顶，有些人为了看日出，昨晚就宿在山上。我们走到舍身崖畔，万丈悬崖幽冥浩荡，深不见底，护栏的铁链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我只向下看了一眼，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山风呼啸，浓雾慢慢散开，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古寺、苍松、云海……远处的峰峦如蓬莱仙境，又如汪洋扁舟，稍露峥嵘，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云海尽头，一道亮线跃然而出，灰蒙蒙的天空如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五颜六色的颜料哗地流泻出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旭日喷薄而出！染红了云海，染红了苍松，染红了崖壁，染红了古寺，染红了每一个游客的激动的脸庞……
悠扬的晨钟响彻云霄，华藏寺和卧云庵的僧人们开始了每一天的早课，颂经声此起彼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刹那间，我通体透明，冉冉飞升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化入无边无际的云海里……我久久地沉醉在这虚缈空灵的意境里，直到陈欣过来拉我的手，才发现，我们都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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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7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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