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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侯每到周末,住在我家隔壁的老奶奶家里总会出现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她叫周水,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我习惯叫她水水。
水水喜欢穿浅色的棉布衣服和裤子,长发扎成一束马尾在后脑勺上蹦跳着。当她放肆而清脆地大笑的时候,那些微微有些枯黄的发丝在空气中轻轻颤动。她有一双明亮而生动的眼睛,很白皙的脸上刻着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时侯的水水特别开朗。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位快乐的小公主。
这座城市被河流细细地缠住了腰。那条河有一个名字,可是我和水水都觉得它不好听,于是水水重新为它取了个名字,天堂河。听起来很悦耳,似乎充盈着喋喋不休的小幸福。
从那以后,那条河就一直被我们称为天堂河。附近的小孩子都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他们也和我一样喜欢小姑娘水水,她是我们大家心目中的天使。
在我已经懂事的童年,我就学会了期待,我期待着有一天水水能够嫁给我。然后由我接替她的父母继续把她当作小公主一般宠爱,让她永远过着精致的生活。
水水的奶奶独自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糖果铺,她的爷爷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每到周末都有许多附近的小孩跑去买糖果,看着他们的笑容我忽然觉得厌恶。他们是想看水水。我站在家门口静静地盯着那个在糖果的芳香中变得五光十色的小店铺,我看不到一个十岁小男孩的眼睛里涂着怎样的愤怒和凛然。他在不知不觉中暗暗握紧了拳头,仿佛随时准备捍卫一件稀世珍宝。
水水不怎么和那些小孩玩,因为她怕脏。他们总是穿着陈旧得近乎破烂的布头衣服,有的脸上挂着鼻涕,有的光脚穿着拖鞋,非常的邋遢。
我总是在每个周末的早晨把头一天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套在身上,然后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我要自己以最最整洁的模样出现在水水面前。我把头埋在臂弯里使劲地嗅,可以闻到洗衣粉干燥的清香。然后我就笑了。我想水水一定会喜欢和我一起玩了。
我无比得意地看着镜子中那个小人儿,发现自己就像一个等待公主检阅的骑士。
水水有个堂姐,每次我去找她,她都和她的堂姐在一起。
她的堂姐有一双大大的圆眼睛,但是看上去不如水水清秀。她顶着一头男性化的短发,笑声张扬,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像我哥们儿。
我们三个人常常穿过一户人家的潮湿阴暗的弄堂走到河滩上去。弄堂里腐烂的西瓜皮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水水捂住鼻子。昏暗中我只看见她明亮的眼睛和微微蹙起的眉。
河滩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灰颜色的碎石子儿。有蚂蝗在那些石缝里无声无息地繁衍,居住。水水特别胆小,偶尔看见一条就吓得尖叫起来。而我就像童话里“英勇”的骑士一样,在公主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她身边保护她。那时候我的心就是为了这些天真的愿望和行动而溢满自豪。
大多数时候,水水喜欢安静地伫立在河滩上。有风轻柔地从河面吹上来,太阳在午后把石头晒得微微发热。脱去活泼的外衣,水水显出女孩子特别温柔的一面。她的眼睛里总会流淌着一些明亮的光,就像我们面前的河水一样,波光粼粼。
可是没过多久,水水就又和我们疯疯癫癫地玩闹成一团。童年无伤,就是这样单纯地快乐着。
很多很多年以后,直到我终于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我才明白,那些光的名字叫忧伤。
是的,水水一直是这样好看的一个女孩子,她在风中在河边站成一株飘逸的植物。她似乎在等待一个人,也不知道会等多久,她好象打算就这么不停不停地忧伤地等待下去。
天堂河的水日日夜夜奔流不息。河面上偶尔泊着几只破烂的渔船,不断有垃圾从上游漂下来。河水浑浊,在夏天沉闷的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恶臭。有些低矮潮湿的平房就沿着河滩上的高地搭建。男人和女人躺在竹椅上乘凉,打牌,啃西瓜。他们的脸上笼罩着平庸,委琐甚或呆滞的表情,粗俗不堪。
天堂河被这座城市的人们唤为母亲河。但是同这世间的许多母亲一样,她开始丑陋,并且衰老。
水水的水就是河水的水。在水水的童年记忆里,成长就是漫长而汹涌的河流,伴着奶奶的糖果铺,大眼睛的堂姐,以及一个清瘦的小男孩的模糊身影。
她在每个周末回到奶奶家,奶奶就住在那条河的边上。那个小男孩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地来找她玩。他的衣服上淡淡地散发着洗衣粉干燥的清香。他比附近的小孩子都要干净。
男孩的名字叫做阿杰。
阿杰很喜欢水水,什么都顺着她。看到她笑得放肆而清脆他就很开心。阿杰的父母也喜欢这个玲珑乖巧的小女孩。他们常常叫阿杰在星期六的中午接她和她的堂姐到家里吃饺子。
饺子是韭菜馅或者白菜馅,加了点点虾仁,很香。阿杰发现水水吃饺子的时候总是一小口一小口,惟恐碗里的作料溅到衣襟上去。于是他也不由地放慢了速度。
晚上水水和堂姐睡在木板床上,一翻身,床板就吱吱地响。夏天的时候在最上面铺了一层草席,一个地方睡烫了又挪到另一个地方。奶奶家一直没有安空调,因为这里的电线年久失修非常腐朽,它们经不起那样巨大的电压。
奶奶睡在外间屋里,两个小姑娘自得其乐地躲在蚊帐里说一些悄悄话。
突然头顶后面的那堵墙壁咚咚咚地响,一声一声,很有节奏,蚊帐里的灰尘轻轻飘落下来,落进两个孩子的头发里。
水水很害怕地抓住堂姐,堂姐的眼睛一亮,是阿杰。
水水不信,你怎么知道。
堂姐一脸神秘,奶奶说呀,这种年代久远的老房子的墙壁隔音效果都不好,那边说话稍微大声点这边就听见了。
说完也握住拳头使劲敲了三下,马上那边也回敲了三下。水水觉得有趣极了,这是一个无比新奇的游戏,她家里的坚硬的水泥墙是从来不会歌唱的。
我睡在蚊帐里,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水水天真而明媚的笑容,还有她站在河滩上安静的样子。这些影象于黑暗中无声地播放,再定格,定格在我十岁以后的所有夜晚。
我用力地敲头顶后面的那堵墙壁,灰尘的碎屑落进我的头发里,我不在乎它们会使我变得肮脏,我只想让水水听到这有节奏的声音,混合着脉搏规律的跳动。我想她的堂姐一定会告诉她是谁在敲打。
我一下一下地敲着,渐渐不太清楚自己的目的。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就真的能够把一个十岁小男孩的朦胧的感情通过这堵墙一点一点地敲进他心仪的小公主的耳朵里。
很多很多年以后,直到我终于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我才明白,公主需要的只是王子而非骑士。我和我的小公主之间远远不只一堵墙的距离。而我,无论怎样用力地敲打,都无法打通她那已听不到爱的耳朵。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水水结束了一场疼痛而地动山摇的恋爱。她在一个周末又回到奶奶家。她已经有差不多四年没看到奶奶。
她在家门口看见站在那里的阿杰。
他长成了一个清瘦高大的男孩子。
他看见她的时候异常惊喜。他说,水水,你回来了。她发现他的声音变低沉了,但是很有男子汉的硬气。
阿杰穿着短袖的粗布汗衫,头发有点干枯地在傍晚的风里肆意飘荡。皮肤已经成了小麦色,看上去比较粗糙。眼睛,只有眼睛还是和四年前一样盛着笑意,只是多了些生活留下的沉重与浑浊。
水水忽然感到失望。记忆中那个干净的小男孩终于是淹没在时光里了,淹没在了那条日日夜夜奔流不息的天堂河底。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生只会让她陌生。她努力地对他挤出一枚微笑,转身走进屋子。
奶奶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好象树皮一样,她的步伐越来越蹒跚,终日带着老花镜坐在房门口卖那些糖果。她说过去常常买糖的孩子也不来了。
都长大了吧,水水盯着糖果感觉惆怅。糖果,只能属于五光十色的童年。轻盈的色泽,腻人的甜蜜。
奶奶高兴地把高出她整整一个头的水水揽在怀里,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和你堂姐聊会儿,她很想你呢,我去给你们煮面条吃。
水水看着奶奶瘦小的背影,忽然就很心酸。什么都在时光的车轮下碎掉了,爱情,糖果,阿杰,奶奶,还有她五光十色的甜美的童年。
堂姐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很散乱地在肩上一晃一晃。她的脸非常瘦削,本来就大的眼睛因此而更显突出。她还是有着灿烂的笑容,水水觉得在堂姐面前自己已经老了。
她们把面条端到卧室里吃。
堂姐拉着水水坐在床边。水水看见那顶灰白色的蚊帐还挂在上面,蚊帐后面就是那堵隔音效果非常差的墙壁。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从头顶后面从墙的那边传来咚咚咚的敲打声,蚊帐里的灰尘轻轻飘落,落进两个女孩的头发里,落进她们冗长的梦境里。
某一个夜晚堂姐说,墙的那边就是阿杰。
那边,那边。不是在眼前,不是在身边,不是在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那边的那边,永远都那么远。
是很普通的酱油面,没有精致的作料,只放了大团的猪油和几片绿油油的葱花,一点点红油辣酱,吃多了会觉得十分油腻。堂姐很快吃完了,水水还捧着大半碗黄灿灿的面条愣愣出神。
她知道自己越来越容易陷入某种虚空而无力自拔。那个十岁时有着放肆而清脆的笑声的小女孩走在天堂河的堤岸上,一天一天,一直一直,她迷失了方向。她的笑声没有了,没有放肆,没有清脆。
堂姐突然拍了拍她的手,水水,你觉得阿杰……他好不好?
水水下意识地盯着堂姐,她已经看出了她眼睛里盛开的属于女孩子的温柔。于是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还好呀,挺淳朴的一个人。只是我都四年没和他联系了,肯定,是变了点吧。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体会着空气中悄悄升腾的苍凉。
堂姐有些担忧地说,他都不想考大学,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昨天还差点和附近一家人的儿子打起来。
水水放下那碗面条,汤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葱花零星地浮在上面。水水想起一个词,那是她常常感受到的一种强烈的情绪。
孤独。
堂姐开始对她说起阿杰的状况。说他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普高,而是上了一所职业中专,渐渐学会了抽烟喝酒甚至打架。说他一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他现在都没有工作,他的父母为了他头发都愁白了好多……
但是水水感觉堂姐依然喜欢他,她只要默默地站在他背后关注他就满足了。不像她。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勇气都在那场横冲直撞的爱情冒险里透支了。付出昂贵的青春,换来的不过是一地夭折。
她已经厌倦了男生,厌倦了两个人单独相处,她的眼睛里写着的就是离别,开满了阴影,像是从天堂河底哗哗卷上来的花絮的尸体。
水水想,当一个女孩子还能够不顾一切去爱的时候,她是多么美好。
城市夏天的夜晚异常燠热。
水水躺在发烫的草席上,堂姐不断摇着一把蒲扇驱赶蚊子和暑气。
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凝固的热。
两个女孩子有好一会沉默着。
水水睁大眼睛盯着头顶垂下来的蚊帐,黑漆漆的,偶尔从隔壁传来猫的绵软叫声。那些咚咚咚的鼓点似的敲打声始终没有响起。
凌晨的时候,水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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